日常小可爱

说书人(一)

今儿是个大日子,汴京城里严家娶亲。这严家原是个商贾之家,也算是富甲一方。后不知是严家哪位祖上开了慧眼,竟不再强求儿孙习练什么商贾之术,反倒让儿孙读起了书,还聘请了名师过来讲学,美其名曰开坛授课,实则开小灶赶进度。可这读书的本事也非一朝一夕便可习得,足足拼了三四代这才等来了严家老爷严少卿的少年登科。

 

自打这朝天子主政始,严少卿已在朝为官数十余载,上个月方才过了他的天命之年。又彼值他初被提拔成太子太傅,少不得有许多人为他大肆庆祝一番。可殊不知上月才热闹过,这月又轮到他家。原道是他的二女儿定在此日成婚,说是特意找了高人算过,此日婚嫁定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要说这严家二女儿也是个金汤池里泡大的,家里祖上有基业,钱财,庄子应有尽有,当爹的还连连高升,偏生还长了个艳丽无双的脸,尤其是那眉心一点红最为招人。一些有缘得见此女子的人,无论人品何为,都大有瘫软之势,八魂丢了七魄。可掐指算来,真的一睹过严家二女儿芳容的却没几人,一个手指头也数的过来,但这份美丽却被传的人尽皆知。

 

这么美,这么神秘的姑娘竟然要嫁人了,汴京城的百姓们怎得会不好奇,于是乎纷纷涌向了城北严家,想要一睹严家二女儿的俏丽容颜。多少人被堵在严家的大门口,伸着脖子点着脚,就为了寻那么小的不能再小的机会,期盼着,盼望着,那春风能吹起红盖头,露出个些许缝隙。

 

这样的热闹又哪里会少的了我。不过可惜的很,我家与那严家曾在不知哪一代结过些梁子。说来也颇为唏嘘,听二哥说,这梁子结了有些久了,惹得两家都不怎么来往,细细打听了之后,才知晓其实不过就是两家祖上在书院读书时,我家的祖上将墨汁不小心洒在了严家祖上的脸上。严家祖上彼时正在睡觉,我家祖上玩得尽兴,竟忘了告知严家祖上。可说来也巧,此时正有容貌端丽的王家姑娘随母一起来探望挑灯夜读的王家祖上,王家姑娘迷了路,正巧遇到了玩得忘了课业和告知严家祖上的我家祖上,我家祖上傻呵呵地告知一二便又沉浸于他的嬉耍中。

 

王家姑娘也是个不认路的,找了好大一会儿竟没寻到家里的亲眷,倒是把严家祖上给寻到了。严家祖上对王家姑娘一见如故,不仅不恼王家姑娘惊扰了他的酣梦,反倒一脸笑嘻嘻对王家姑娘嘘寒问暖。都说不打笑脸人,可王家姑娘却没理会这般殷勤的笑脸,竟捂着脸跑开了。严家祖上也是颇为执着,竟一路小跑追着赶着,嘴里嘟嘟囔囔地想要请教姑娘芳名,可他越跑,王家姑娘就跑得更快,俩人你追我赶了一路,跑着跑着,王家姑娘竟跑到了我家祖上的怀里。

 

二哥每每说到此处都要笑上许久,连贯且古怪的笑声似乎像个麻绳能将他的头围上个三四圈。与他不同,我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尤其是在二哥面前,若是他笑得,我就不,就这么看着他独笑于众人之中,而众人并无反应,这该是怎样的畅快之感啊。那时讲着故事的二哥又在狂笑不止,母亲恰好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丢给二哥一句“傻里傻气”便拉着我走开了。

 

二哥的笑点比较奇怪,可我却是正常的。被母亲拉走后,我应付差事绣了一副不怎么好看的女红给了母亲,在母亲的白眼和哀叹中我生生扛了三个时辰,这才被许出了绣房。还未走的太远,尚能听到母亲在和绣工师傅讨论我那蹩脚的技艺,可这话母亲说的多了,我也并没放在心上,心心念念地只想去找我二哥听故事。

 

我是个爱打听故事的人,汴京城有什么新奇见闻都少不了我的身影。什么话本子了,折子戏了我都爱看,生离死别,情爱纠缠,或者是家族恩怨,只要听点皮毛,我都能给它化腐朽为神奇,编出一大箩筐原委来。小时候可没少跟着二哥去城北外沿河那边的市集里听说书。

 

王八贵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说书人,他的金口一开啊,恨不得能将千里之外的人都拉过来。二哥吹捧起他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可我才不信他说的话,大家不过都是俗人,难不成他得了慧根,有了仙法,要不怎得能将千里之外的人都吸引过来呢。

 

王八贵的说书我也听过不少,不过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小时候听听倒也新巧,听得多了就觉得听了上句都能接出下句来。可二哥是个俗人,他什么也听不出,就算让他一个故事听百八千遍他也能笑上个一整天。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有没有真在听,毕竟好几次王八贵讲得泪如雨下,可二哥却仍旧吃着小食乐呵呵的。

 

先前我还说过二哥一两回,可他却拿话噎我,“你若不爱听又何苦跟我来呢。”

 

我当然听不惯他说这些,也不顾什么闺阁的儿女教训,白眼外加拳脚伺候,好在我家祖上虽是书香门第,可到了我爹这一代却破天荒地展现了其英勇的作战技能,竟改了行当做起了武官。当父亲的习武,做子女的自然不能落下。我是家里的幺女,上还有两个哥哥,除了我那非要读书科举的大哥外,我与二哥都习了武。

 

让我习武,母亲也曾反对过。可她反对了没多久,就被我那痴迷练武却从不会武的姥姥给训斥了。母亲讨得了一身嫌,自是生气气闷了好久。等她气消了,我已与二哥习武三四日了。

 

说起来二哥与我算是双生子,母亲生我们俩时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父亲也是。二哥先我出生,差不多过了快一日,我才在夜里姗姗来迟。那时已是子时,二哥在偏房被乳母看护得正好,谁知竟赶上我的呱呱落地,二哥兴许是有了感应,大哭不止。可母亲的肚子被我撑得疼痛难忍,父亲看顾着母亲哪里还顾得上二哥。一时间,稳婆、太医该来的都来了,就连我那古稀之年的祖母也过来看我。可怜的二哥房里就只剩下他一人和乳母而已,任他如何嚎啕大哭都无人理会。

 

母亲生我时很顺利,大抵是除了疼也没受什么罪,不像二哥给她折腾了大半日,加之我又是幺女,打小生得娇俏可人,母亲自是爱之疼之。父亲就更不必说了,什么好玩的都买给我,我想要什么也都许给我,就连大哥也护着我,每次都与二哥训话让他不得欺负我。

 

其实大哥错了,二哥除了在嘴上耍耍威风,他可欺负不得我。只不过这些年他身量渐长,渐渐地我发现我也打不动他了,这才让他蹬鼻子上脸,每次都拿话来笑我。有次我学着王八贵说书的模样和宗族亲眷里来我家做客的小姑娘们讲了个话本子,恰巧被四处乱窜的二哥逮了个正着,他可算抓住了我的小辫子,竟私下里叫我“八姑娘”。

 

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这嘴碎的人给大卸八块,可谁知亲族姊妹里一向来稳重,颇为纤瘦的大姐姐比我还气,拎起裙角就追着二哥一顿狂打,只把二哥打得跪地求饶,发誓再也不叫这才罢了手。我与其他小姐妹们都看傻了眼。毕竟二哥求饶不常有,如此这样吃瘪更不常有。后来那些小姐妹们都各回各家去,二哥还与我抱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看着那么端庄的小姑娘,竟如此不知礼数,与外男如此亲密。

 

我知二哥是故意说得学究,他疏狂惯了,才不会在意这些。只是被这瘦弱的小姑娘给教训了一通,他莫名感到了屈辱。而一般在他吃了瘪后,他才会找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用这些话遮遮掩掩,不把事情说的太过明了,按他的大道理,对旁人仁慈,便是与己宽容。

 

“那还不是因你胡闹,再说了,那姐姐是我家表亲,你也算不得外男。”我是仗义之人,辛家姐姐帮了我,我自当为她护卫。

 

不过这倒引来二哥的嗤笑,揉了揉我尚有些肉乎的小脸,说:“小汤圆,你懂个什么啊。那还是亲戚嘛,表的不能再表了。早就出了五服了,说是亲眷,倒不如说是邻居来得亲。”

 

得,我又多了个名号。我气得牙痒痒,那天夜里,气无处发泄,自得又把二哥给打了一顿。

 

幸得二哥不记隔夜仇,打了他那么多回,他也一次没放在心上过。也就在打他时威胁我两句,恨不得要与我割袍断义,可过了一夜,白日里见他,他又和没事人一样拽着我去找些新奇好玩的乐事。

 

母亲常说我们俩是她上辈子造的孽,专门来寻她祸害的。相比于大哥的安然持重,少小喜读,我和二哥真像是魔童转世投胎,不过倒也是个爱玩爱闹的心地善良的乐天魔童。许是脾气相投,又是前后脚降临人世,在这个家里我与二哥也最为亲近。

 

母亲的话我当然没法放在心上,我这会儿只想快把二哥找到,想从他嘴里撬出来我家祖上和严家祖上的秘辛。纵使二哥说书的功夫实在不敢恭维,但好在本子好,我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寻到二哥时,他正乐哉乐哉地躺在自制吊床上闭目养神。我揪了揪他的耳朵,就让他赶紧把晌午未讲完的故事说完。二哥看我如此有兴致,竟有些摩拳擦掌,特地回了书房翻箱倒柜一番,翻出来一堆只在王八贵说书时才见到的物件拿出来。我虽惊奇他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东西,竟颇为齐全。可还未开口相问,他便拍案惊起,口若悬河起来。

 

开端自是那王八贵的老生常谈,“都说人生有八贵,其一贵在……”

 

“停停停。”我打断了他,这话被他说来着实有些怪异,“王八贵是有八贵,可你有吗?”

 

“你怎知我没有?少废话,想听后事就老老实实坐着,闭住口,莫多言。”二哥嗔怪我打断他的雅兴。絮絮叨叨了说了一车的话,可却把后面要说的忘了个精光。

 

“噫,小妹,王八贵每次开头都说的是啥,什么八贵来着?”

 

二哥的话引得我也陷入回忆,可与二哥一样,似乎到底是哪八贵,我们从来都没记得清楚过。就像小时候背唐诗,总是拿着书卷读了首句才接着诵背了下句。以至于给了下句让接首句总是接不上来。

 

许是我回忆久了,二哥觉得耽误了时辰,也没管我在想什么,突然又一拍案,只把桌子都拍的摇摇晃晃,可那流淌的故事也随着这桌椅的摇动摇曳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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