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楼台（六十二）
且说烟鸾刚到玉澜院，环玉就迎了上来，平日欢脱的小丫头像是被吓着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只是抱着烟鸾的腰呜呜地哭。看这小丫头这样，烟鸾也算明白了七八分，其他人也没跟着她过来问安，想是被人罚着跪呢。
烟鸾小声嘀咕了几句：“官家来就来，不来便不来，怎得一来就找我玉澜院的晦气”。环翠是想拉都拉不住。
可这小声嘀咕却不偏不倚传到刚走到院门口的赵祯耳朵里，宴饮方罢，他没和其他嫔妃们寒暄几句，就嘱咐曹皇后张罗好内廷，便只身来到了玉澜院。可他到了，却被告知说烟鸾却没在。他担心着她的病，还没坐定，喝口热茶，就着急忙慌地要去找她，可下人们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说她和环翠打发他们回来之后，就朝花园方向走了。
原以为烟鸾是酒气上头想去花园走走，想着御花园离玉澜院也不算远，且今日花园里张灯结彩，他们二人想去散散酒气也是无碍的，便只打发了一些宫人过去寻她。又怕自己也去和烟鸾走散了，一个寻，一个回，再错过，就决定在玉澜院好好等着。
可过了好大一晌，他茶都饮了半壶了，烟鸾和环翠却还没见回来，从御花园匆匆赶回来的宫人说寻遍了御花园都没见着贵妃娘娘的身影，更有守着花园门房的宫人说压根没见着贵妃娘娘。
这下赵祯可急了，今日宫里人杂，烟鸾就环翠一人伴着，夜也黑透了，还没见人影，他心里也担心有什么意外，可他也不敢贸然出去寻，只得让匡生领着人再去寻，自己则在院子里乱转。后来也是急疯了，见烟鸾迟迟不归，他终于憋不住心里的火，把玉澜院里的一干人等除小丫头环玉外都给了罚，环佩几人跪在内院，内侍等跪在外院。
“你还知道回来！”赵祯气得指着烟鸾，可没一会儿就把她整个人拉在怀里，用劲儿之猛像是要把她揉进怀里。
“你弄疼我了！”烟鸾被抱得喘不过来气，可赵祯却没放开她分毫，回说：“知道了疼才会记住，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这一抱持续了好长时间，烟鸾见反抗无望，被赵祯这么一说，竟多少有些委屈，连带着方才冷宫偏殿小花园里的惊吓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了，在赵祯的怀里哭起来。
“你怎么还哭了？”赵祯疑惑，可看到怀里梨花带雨的小脸，软软糯糯的，心下更是不忍，又见烟鸾越哭越痛，悔不当初，恨不得把整颗心给掏出来，揉着她软糯的脸颊，帮她揩干眼角的泪水，一边亲吻泪痕，一边问：“怎了，和我说说话，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可烟鸾就是不说话，只是哭个不停，赵祯无法只得让环翠说：“环翠，你来说，怎么回事。”
环翠把她们俩人本来准备去御花园，可后来去了冷宫偏殿的小花园的事如实说了，不过原因她没说，只说是溜达着就迷了路，去了冷宫偏殿那边，刚想把在花园里遇到王家小衙内的事给遮掩过去时，烟鸾却接了话头，边哭边把所有的事都告诉给了赵祯。
起初说到去冷宫偏殿小花园时赵祯的眼睛里就有些微妙，他略略遮掩了下情绪，仍旧安抚着怀里的烟鸾，可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烟鸾的眼睛，她自然知道这可能是赵祯在筹划什么。虽然她尚摸不清楚赵祯到底是在谋划什么，可细细想来今晚会有这些奇遇，到底也不可能全然都是误打误撞，遂在环翠准备说时便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都说了，而且还把带来的暖春给赵祯一并说了。
“都是实话？”环翠没想到赵祯会突然这么问，可烟鸾比她更从容多了，对答如流：“全是实话。”
赵祯将烟鸾的身子扶正，点了点她的额头，暧昧不明地说了一句：“量你也不敢欺瞒。”
烟鸾对赵祯拂了拂，却道谢说：“多谢官家救命之恩。”
赵祯却没理她，大步流星地去了内院。坐了一会儿却见烟鸾还没跟上来，又不得已折返回来，有些愤愤地说：“这会儿子作什么规矩，还不来内院暖和暖和。”
烟鸾撇了撇嘴角，憋着笑，让环翠整了整衣饰，又吩咐匡生说：“叫他们跪着的都起来吧，官家说了外面天冷，赶紧该伺候的都跟着去伺候，不当值的就快去屋子里暖和暖和，别冻坏了。”
匡生笑着点头称是，赵祯却探出头来，半怒半嘲：“你倒是会当好人，我什么时候说让他们起来了。”
可烟鸾却委屈上了，手上绞着帕子，回说：“啊，官家还要罚我啊，那我继续跪着了。”说着就要继续跪下去。赵祯见状，甩甩袖子，又握了握拳，见她真要跪下去，指着匡生和环翠说：“还不把你们家娘娘扶起来，这么晚了，跪什么跪，我让她跪着了嘛。”
此话一出，烟鸾拍了拍环翠相迎的手，像只小白兔一样嗖得一下溜到了内院去，拉过赵祯背过去的手，扭过头来，对着匡生说：“快去，官家体恤，都不用跪着了。”说完还对着仰着头眨了眨眼。赵祯看了心生欢喜，面上却佯装还怒着，拍了拍她的头顶，没再说什么就朝殿内走去。烟鸾对着赵祯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对环翠眨了眨眼，小跑着跟上赵祯想要去拉他的手，起初赵祯还别扭一两下，不让她拉，可她哼了一声，真不去拉手了，赵祯却不乐意了，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执意地就拉过她的手。
烟鸾心里一暖，看了看赵祯，好像前一阵的乌云就此烟消云散，赵祯的这一握，让她觉得今日的赵祯和前几日的不太一样了。
“你瞧什么呢？”赵祯意识到烟鸾在盯着他看，方在床上坐定，就拉着她来问。烟鸾半卧在他的怀里，仰着头回说：“我在数官家的皱纹。”
“什么？”这下轮到赵祯吃瘪了，他被烟鸾的回应惊着了。
“官家眼角的纹路又深了，还有这里。”烟鸾伸手去够赵祯的鬓角，“这里又多了两根白发，原来没有的。”
赵祯打掉烟鸾想要拔白发的手，怒道：“还不是被你气的。”
他本意等着烟鸾认错，好给他台阶下，让他把前一阵的冷战给遮掩过去，可没想到烟鸾却不吃他这一套，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说：“官家也把我气着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你！你自己不来，又怨怪别人。”赵祯又戳了她额头一下，略带了点力道，有点疼，烟鸾害怕他再戳，赶忙拿手捂着，不服气地接着说：“我说的都是实话。能伺候官家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人，离了我，还有皇后娘娘，俞娘子，苗娘子，哦，听说官家前一阵独宠范娘子。进宫前，我就常听贾嬷嬷说宫里啊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事儿，既然官家有了新人了，自然不愿意见我这个旧人了。我作什么去自讨没趣。”
“小气。”烟鸾吃味儿，赵祯心里却乐开了花，可他还是摆出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官家这眉头都皱到天上去了。”烟鸾像是察觉到他的故意为之，“再皱下去皱纹可是越来越多。”
“你少气气我就好了。”赵祯无语。他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被烟鸾给带着走。聊着聊着又回到原点上，他本意是想来屋子里再问问她见到王家小衙内的事儿的。
“我何时气官家了，官家既然怕我气着，那去范娘子那里好了，她自然是贴心识趣的。”
“胡说，哪里有什么范娘子？”赵祯无奈地摇头，这小丫头吃起醋来真是没完没了。
“没有吗？”烟鸾瞪大眼睛明知故问。
“当然没有。烟鸾吃醋也得讲点道理。”赵祯一摊手，面上得意起来。小丫头为他吃醋了，这事儿他最开心不过了。
“谁吃醋了。”烟鸾见又被他给找补回去，一跺脚，转身就要走，谁知赵祯一个拉回就把她又拽到怀里去，点着她挺俏的鼻头，说：“往哪儿去？”
烟鸾别过头去没理他，赵祯摩挲着她的香肩，继续道：“哪儿也别想去。”
“就去。”
“去哪儿？去见那个小衙内？”
“谁要去……”
烟鸾急了，刚想要解释，赵祯就直接吻上了她，弄得她什么都说不下去，就这么跟着赵祯动了情。待一吻终了，烟鸾的双唇都有些浮肿，她既别扭又尴尬地不愿再靠近赵祯，可赵祯却没给她机会，整个人凑过去，对着她的脸颊就是一吻，说：“生气了？”
烟鸾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赵祯，突然眼睛亮了亮，对赵祯说：“王家小衙内是你安排的吧？”
赵祯挑了挑眉，更凑近了一步，说：“你又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烟鸾很得意。
“他和你说的？”正巧环翠进来侍奉汤水，赵祯拿起一杯茶喝了两口，又吩咐人去准备洗漱，装作无意地与烟鸾攀谈。
“我们就没说几句话，他都不知道我是谁，我自己猜的。”
听了烟鸾这话，赵祯却猛然折回来，本是居高临下地望着烟鸾，可后来却把烟鸾也从床上拽起来，与他站在一处，问她：“真的？”
烟鸾却当真起来，举着手发誓，“未有半句虚言。”
“说吧，你想求什么？”
要说赵祯还真懂烟鸾，她不过是问了王家小衙内，这赵祯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烟鸾再跪，“起来！”赵祯说，“有什么站着说。”
“暖春的事，我想向官家讨个人情。”
“为王家那个小子？”
“不是，和他没关系。”
“那是为甚？”
“就为了暖春。”
“哦？”赵祯疑惑了，“她可是皇后殿里的，自有皇后来替她做主。”
烟鸾正了正，又跪下，这次赵祯没拦着，却听烟鸾道：“暖春的事不像是今日才有，可皇后娘娘却从未过问，坤宁殿该理可却没有理会不是嘛。”
“胡闹！”赵祯拍了拍案几。
烟鸾没害怕，继续说：“宫人私下生情确实违反宫规不假，可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烟鸾自小书读的不多，可话本子却也看过，人生在世，情这一字最难琢磨，多少人能逃得过一个情字，又有多少人能避得了一个情字。人间有情，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办法用规矩或是礼法来控制的啊。”
赵祯不语，暖春的事他其实在大殿上就有了决断，他让王家小衙内去找本就是知道暖春会被人带走，皇后会出手，宫里的其他人也会出手，皇后从来都最看重礼法宫规，这事又出在她的宫里，为了维护她的皇后身份，暖春难逃一死。可赵祯向来仁厚，他不愿见到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此陨落，且这事在他看来本就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找了与梁生相熟的王家小衙内过去寻人，想着先找到人之后，再带到皇后殿里去，私下里把这事了结了，再给暖春一个教训，小惩大诫一下。可谁想到，想要暖春的人却不只皇后一家，这宫里盘综错节，其他的人也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了，而且好巧不巧地又把烟鸾给扯进来，这下就不仅仅是宫女有情郎这么简单的事了。
“就像烟鸾本意不愿入宫，可遇见了官家，我就想着要生生世世和官家在一处。可若是你问烟鸾想不想入宫，烟鸾还是会说不愿意。宫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在这宫里几年，女儿们都没了，身子也病了，我有时候都会想，如果我没有进宫，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可若是你再问烟鸾，我还是会答我会进宫，因为宫里有官家啊！”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赵祯回。
“烟鸾清楚的很，官家，前几日我们闹着，不就是为了这些嘛。”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官家，都一样”烟鸾叩首，“官家许烟鸾进宫，为烟鸾破例，是因为情，烟鸾愿意进宫，也是因为情，我们都是被情所困的人啊。”
沉默，许久都未曾有过的沉默。
“情于官家可能不过是今儿见了烟鸾，明儿又见了皇后娘娘，再或者是俞娘子，范姑娘，可于烟鸾，只有官家，真的只有官家。”
“我知道。”赵祯别过脸去，看不清情绪。
“我会和官家闹是我想把官家视作官人，贵妃如何，美人如何，我就想和官家站在一处。我不求官家给不给我高位，我就求官家将我视为娘子。这就是我的心愿了，就算是我们始终都未能在明面上被人视为夫妻，可谁又在乎，我真正在乎的是官家如何待我，愿不愿意将我视为娘子。”
“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娘子啊！”赵祯说的很慢。
“那官家爱我吗？”
烟鸾再问出了这个问题。赵祯一时语结，久久没有回应。
烟鸾等着等着并没有等到答案，她轻笑了一声，继续说：“烟鸾明白了。”说着就要着人去找暖春来。
“你想作甚？”赵祯急着拉住她。
“离开这里。”烟鸾撇开赵祯的拉扯。
“去哪儿？”
“能去哪儿，我就在这宫里，哪儿也不能去。”烟鸾无奈地回，想要伸手去抚平赵祯的皱纹，可手悬在了半空，没继续。
“烟鸾，你为什么总要逼我。其实我的答案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官家不说出来，总是不明白的。”
“那我说我爱你呢。”
烟鸾却笑了，答“我明白了。”
赵祯更糊涂了。一把拽过来，把她拥在怀里，“烟鸾，我爱你，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不去爱你，我从小就被人教着去坐高位，我习惯了对人发号施令，或者展露仁慈，可对你，我常常做不到。你是我的娘子，可真是个怀娘子，你总是逼我，逼我去直面我的怯懦，我的不理智，我想要教训你，可我做不到，我看着范氏都在想着你，我在福宁殿里也在想着你，我……”
赵祯被逼出来的表白震动了烟鸾，她攀上赵祯的臂膀，深情地凝视着赵祯，小声近似唇语似的说：“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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