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楼台（六十）
暖春的事可大可小，赵祯顾忌着曹皇后的面子，又逢是家宴，便摆摆手让内人退下，压下心中的狐疑，继续让众人吃酒。曹皇后见赵祯脸色有变，又恰好内侍来报时听了一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她半信半疑地朝着大殿上瞥了几眼，果真不见暖春，遂将那内侍的话细思了一番，不觉惹出几许冷汗来。好在她向来都稳得住，佯装着让徐嬷嬷添茶便叫她去外间查看一下。可谁知赵祯却从旁拦住，徐嬷嬷猛然被赵祯叫住，只得陪着二人添茶布菜。曹皇后摸不清赵祯的心思，又怕自己猜错了，便也先揭过不提，硬着头皮和赵祯应付这满堂的庆贺。
赵祯和曹皇后这边的交锋烟鸾懒得去理，那内侍来报时，她也正在一旁，虽离得赵祯最近，可她向来不留意这些事，只是听了什么暖春，什么私通，但到底是暖春发现了旁人私通，还是她自己私通，她觉得都与她们无关。
方才那一闹腾，烟鸾觉得被折腾得够呛，不过好在赵祯发了话，翠蕊这丫头的去处也算了定了七七八八了。只要那生辰合适，估计来年翠蕊便能离了这狭笼。想到此，烟鸾打心眼里生出一丝羡慕来，她不自觉地望向赵祯，见他招呼着徐嬷嬷来布菜，心里不免一酸，他和曹皇后端在上首，在那里始终都只能是他们二人尔。
赵祯察觉到烟鸾的目光，也随着注视望来，在他的位置，望着烟鸾是最舒服的，虽然总不免有两三个人影穿插晃动，但他终究是只能望到她。那一瞬，他似乎明白了好多。赵祯浅浅一笑，对着烟鸾回了一句唇语，烟鸾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回些什么，又恼又羞，只得把头往旁出一扭，装作和环翠说话，但到底说了个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弄得环翠还以为烟鸾是吃醉了酒，慌得要她离席去歇息。
赵祯见烟鸾的羞涩嘴角含笑，心里更是一暖，她还是那样子，经不起他的逗趣。恍然间，他又望见了一旁站着的范氏，心底浮起了万种情绪，有道是既熟悉来又陌生，她终究不是她啊！
一场酒宴，几家欢喜几家愁，赵祯似乎在这场家宴中找到了他始终未明的答案，就那么一刻，他所有人生经验的总结得到了和解，他终究是认清了自己的心。而那被他心给系住的小姑娘虽还在犯糊涂，可他觉得，他们到底是不一样了。想到这里，赵祯觉得如释重负，那压在他脊背上的重担顿时消失于无形。
可曹皇后一边却早就形神恍惚了，赵祯那边越是淡定，她反倒是越慌乱，她习惯掌握先机，可这次她突然觉得有些事并非所有都是能够料定的。尤其是若是暖春真的犯事，那几乎等同于砸了她坤宁殿的名声。
她是皇后，她的宫里出了事，一殿都理不好，又如何管理这内廷。
与皇后一样急切的是徐嬷嬷、抱素等人，暖春的失踪让她们都乱了心神，尤其是抱素，在暖春溜差这件事上她可算得是同谋。她心里不断地默念是那内侍搞错了，暖春不过是受了寒，有些头疼去歇了罢了。
因暖春一事，曹皇后已顾不得范氏了。这场家宴，曹皇后也是存了心思的，范氏的事她不主动也不想被动。赵祯连着几日都宣了范氏，可半分没有抬举她的意思，这作法虽然她不想去替范氏主动问，但迟迟不给封号，这让她也难办。毕竟范氏还是养在她的身边，连续几日陪驾，可竟然没受封，说到底这打得还是坤宁殿的脸面。
其实在坤宁殿她也曾试探过赵祯，但赵祯虽总是嘴上应着，但一上朝似又给忙忘了，再去时竟像无事人一样，照旧是宣范氏来吃饭，又或是听她说故事，唱小曲。曹皇后不好问赵祯，便私下去问范氏，可她总是一副羞涩的模样，问的细了，她更受不住，人恨不得要逃出去。只推说是官家让皇后做主，给皇后面子，到最后竟弄得是她不做人，不肯给范氏个好名头。
范氏的说辞也着实是激怒了曹皇后，故而赵祯不提，她也不主动提，赵祯依旧召范氏陪侍，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生生地拖了几日，想借此挫一挫范氏的锐气。可也就这么拖着拖着，风言风语就出来了，曹皇后便想着在此家宴上当着大家的面给大家说说，给范氏讨个名头，也止一止这流言。
说起来今日也倒是顺，曹皇后还没用上计策，赵祯就主动提起了范氏，还称呼范氏为范娘子，可也就子落此处，之后便没有什么封诰了。曹皇后原想着趁着这酒宴再问一问赵祯，可先是烟鸾那边闹起来，这会儿子闹剧又到了自己头上，着实是再也想不起范氏的事了。
故而若说这大殿里最焦急的莫过于范姑娘，赵祯这几日宠她是真，可除此外再也没什么了，她和赵祯在一起的时候，赵祯大多不与她多说什么，只让她来说，她来唱，有时候她分明都感觉赵祯的心不在她这里，她总觉得他在看谁，一个她怎么学都学不来的人。
她是个有气性的姑娘，曾经也想着愿得一人心，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妆容变了，说话的语气变了，就连性子都变得跳脱起来。可她明明记得，原先在家时，母亲总说家里的姊妹里就属她的性子最沉稳不过。
范氏闭了闭眼，又强忍着酸涩与怒气对着酒杯看着那狭小的口径里的眼睛，这一双含情目，目光所及是她最想触到的眼神。
“翠蕊，你若是到了王大娘子那边可得好好地，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番筹谋。”
“娘子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幸得只有咱们几人听到，若是被王大娘子听到了，岂不是要让咱们那翠蕊姑娘难做。”
“哎呀，看我，只顾着高兴，我倒是忘了，生辰八字还没对过呢。”
“可不是嘛。娘子莫不是吃醉了酒吧，要不咱们下去歇歇去，我怕啊再说下去咱们翠蕊姑娘可要羞死了。”
说话的是烟鸾主仆二人，这些话随着风声都落入了离得很近的范氏的耳朵里。曹皇后有意地把她的位子和张贵妃的安排在一起，遂就算她无意听都听得很清楚。
范氏想起了那个名叫翠蕊的姑娘，她眉眼之间与张贵妃有六七分相像，而她也被俞娘子她们背地里说过像她，她抬眼望去，只见翠蕊那小姑娘始终低着头，张贵妃和环翠低头逗着她，“咱们翠蕊才不怕羞呢，就是你总激她。快，翠蕊，去把你环翠姐姐的嘴给撕下来。”
“她真是洒脱啊，这会儿子竟能和宫人们谈笑。受宠果然是极好，做什么都有人兜着。”范氏这样想着，“可你怎知不会色衰而爱迟，你会作舞，而我善曲，我们相差得不过是你先入宫。”
范氏的心思九曲回肠，俩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个在往宫外送，一个却想进宫来。突然翠蕊抬眼去看环翠，就那一眼，眼角眉梢自带的风流韵致让范氏心惊，“她如何与她这般相像！”
可她却要被送出去了，还是被他送出去的。
范氏惊得回看赵祯，他正端坐在那里与内侍不知说着什么。范氏注视着那里，没一会儿，那内侍得了令就去张贵妃那里领了翠蕊，她舍不得移开眼睛，却见那翠蕊被领到王大娘子处，王大娘子欢喜地看着她，与她一旁叙话。
范氏看哭了。眼含热泪望向了曹皇后，可曹皇后那边却始终蹙着眉头，除了与徐嬷嬷说话，便就是喝茶吃菜，始终未看她分毫。
那个姑娘有了着落，而她悬而未至。她输了，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可她不想认。
“官家。”她下意识地端起一杯酒朝赵祯走去，她的前程她自己奔。
可与她的声音一起响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比她的声音脆些，急些，却是张贵妃。
如何，又是她。范氏心里恼怒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张贵妃也吃了一惊，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轻微地努了努嘴，又大气地退了回去，示意她先说。
可她还未开口，却听赵祯说道：“我方才瞧你又吃了两盏酒，怎得和你说的你都不听。”
因着赵祯的动静，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烟鸾此时已退在一旁坐下，大殿上立着的只有范氏一人，赵祯这一说话，很多人都惊着了，俞娘子更是张了张嘴巴，就连一直闹腾的福康公主都瞬间静声不语。
所有人都在等着赵祯下一句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下一句一出，范氏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烟鸾不想看这俩人的任何往来，遂用袖子掩住面容，拿起一盏酒就要吃下。可酒还未入口，只听上首一句：“烟鸾，怎得又吃酒。”惹得烟鸾一个激灵。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不是赵祯又是谁。
幸好烟鸾掩着面容，要不然她那气急败坏的表情可都被人给看了去。她咬了咬嘴唇，心里烦闷的很，想着：“你在那边你侬我侬，怎得，这会儿子倒管起我来了。”
“官家管错人了吧。”许是心里烦闷又酒气上头，烟鸾不自觉地就把话给嘀咕出来了，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该听到的人都能听到。
赵祯听完抖了抖眉毛，哼了一声，道：“还不快把袖子拿下来。”
众人只得又看向烟鸾，烟鸾又气又无奈地把袖子放下，极为不情愿地扯了一抹假笑，回说：“官家，有人同你说话呢。”说完还挑衅似的看了赵祯两眼，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范氏。
可这小表情却让赵祯欢喜起来，这才是他生命中的鲜活气啊。
“同你说话扯旁人作甚，范姑娘都被你弄得吃不得酒了。”赵祯和烟鸾攀谈起来。
可这话众人都听到了，是范姑娘，不是范娘子，是赵祯和张贵妃说话，而不是他们以为的范氏。
呵呵，俞娘子笑出了声，应着赵祯说：“可不是，弄得我们范姑娘都站起来了。”
苗娘子拉了俞娘子几下，可俞娘子却没怕，毕竟这场家宴下来，她也没觉得曹皇后要给范氏争些什么，而她总觉得能少一人便少一人，受了烟鸾的气，她可不想再接受什么张烟鸾的影子。
“俞娘子说得是哪里话，明明是范姑娘自己先与官家说话的，你这么说可不是屈说了范姑娘。”说话的是朱美人，她常年不说话，此时反倒是先说话了，一时间俞娘子差点没想起她是谁来，却见她又接着说，“俞娘子方才的话倒让我想起个人来，你们说她像谁？”
“朱美人！”曹皇后叫住了她，因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俞娘子像的是冷宫里的尚娘子。
烟鸾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和她说着那夜池塘里的咕咚声的人，她的背后突然升起两股寒意，没顾着众人的调侃就向赵祯请辞。
赵祯觉察到她心思不稳，想还是因范氏的缘故，便接了话头，说：“你若是身子不爽便下去歇息”，又见范氏立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道：“范姑娘你年纪轻，也莫要吃太多的酒，若是也觉得累了，便问问皇后的意思，看看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可范氏并不想走，只是赵祯这么问，明摆了让她下去歇着。而此时曹皇后也想让人下去探探暖春的虚实，巴不得让抱素陪着范氏回去，便立刻接道：“既累着了，便下去歇会儿吧。抱素，来，扶范姑娘下去。”
烟鸾和范氏算是一同下去的，离开时家宴还在进行着，贾嬷嬷还守在那里，翠蕊也留在了王大娘子处，走时，环翠还问要不要把翠蕊叫回来，却听烟鸾说：“那孩子一晚上都没吃好，就让她好好吃一会儿吧。”
其实烟鸾并非不胜酒力，只是她一直病着，许久不饮了，今儿猛地饮了几杯，酒气就上了头。而这会儿子大殿上歌舞升平，她听着那敲锣打鼓只觉得心里闹腾，便拉着环翠要去小花园走走。到了殿门口，也没管范氏的去留，就绕了另一条路回去了。
范氏神情恍惚地被抱素给领下去，抱素本想着让她给烟鸾行个礼再下去，可见烟鸾懒得理她们的架势，她们也只得另找一条路往回走。路上抱素走的极快，范氏好几次都落了后，抱素见她恍恍惚惚的样子，不觉得叹了几声，没法子又折回去拉上她快步往坤宁殿去。
却说抱素和范氏二人还未行至坤宁殿，烟鸾和环翠二人就在那小花园有奇遇。烟鸾心里始终念着那小池塘里的声响，情不自禁地就和环翠来了花园的小池塘处，夜风徐徐，远处有着呜咽之声，环翠打了几个寒颤，小声问烟鸾：“张娘子，咱们回吧？”
可烟鸾却没理她，只静心听着小池塘的声响，自言自语道：“你说尚娘子说的声响是什么？那个人到底是谁？”
“张娘子，你再说甚呢，环翠听不明白。”
“我在说你有没有听到这池塘里的嗡嗡声。”
“甚么？”
“娘娘，贵妃娘娘，求求您救救奴婢。求求您！”霎时间，那嗡嗡声化作一团哭呛声扑面而来，转瞬间，一团影子就立在树影下，待环翠定睛在看，却是那坤宁殿的暖春跪在了烟鸾面前，只见她死命地拽住烟鸾的衣角，不停地哭诉，让烟鸾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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