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楼台（二十二）
一日浅风绵绵，宝和哭闹着要出去耍玩，好在太医说公主的病已大有起色，稍稍出去走走也有利于恢复，烟鸾这才放下心领着她出去。可刚刚走到半道儿上，宝和却又咳嗽起来，吓得烟鸾还未走至花园便又折了回来。
玉阑院的一行人来来回回，烟鸾挺着肚子，行动不便，但又生怕宝和再招了风寒，只得让嬷嬷抱着宝和先走，由环翠扶着她在后面跟着。起初两拨人还不差几步，可走着走着嬷嬷和宝和的身影便不见了。
见看不到人，环翠安慰烟鸾道：“张娘子莫急，嬷嬷脚力快，这会儿子已见不着人影，说不准儿公主已回了玉阑院。公主刚出门时多高兴啊，方才咳嗽可能是一直未出门不适应，回去便会好些，娘子还是宽心些。”
环翠的劝说还是稍稍起了些作用，烟鸾方才还忙乱的步伐也略缓了缓。她有着身子，刚刚不过勉强跟着，这会儿也真的是体力不支。走路间，一阵干呕袭来，她不得已借着环翠的立撑在路旁的假山处用帕子挡着俯身干呕，环翠很贴心地给她抚背揉肩。
“娘子，你别慌，慢慢儿地。”
“咳……咳……”烟鸾一直拿手挡着她，一边猛烈地咳一边呕着，可话里还要安慰环翠，“没事儿，你别过来……咳咳……别再给你过了病气。”
说道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生生地将咳嗽给压下去了，直挺挺地站在风中，两眼一瞬间变了颜色，空洞又无神，仿若自言自语：“你说，宝和已好几日不咳嗽了，今儿又咳起来，是不是我……”
环翠一听便知坏了事，赶忙上去搀扶她，拿话堵住：“娘子说哪儿去了，宝和公主起初就咳嗽，这几日有些时候也是会干咳几次，嬷嬷都来报过咱们，难不成你忘了。”
“是啊，宝和前几日还干咳呢……”
“就是啊，娘子可别多想。”
“环翠，咱们以后不出来了，再也不出来。我真是糊涂，宝和还咳着呢，我怎么就带她出来了呢。”烟鸾又急了。
环翠气得直跺脚，她家娘子一旦钻进死胡同，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张娘子，太医都说了公主可以出来看看，哪里是你决定的呢。”
烟鸾看了看环翠，没再说话，可她不说不代表她被劝服住，她的心里早就有了计较，怕是谁再说什么，她都不想带宝和出来了。尤其是今日看到她因咳嗽而蜷缩的模样，她的心都乱了。毕竟宝和还那么小，她只想陪着她，永永远远地在玉阑院陪着她。
烟鸾神色不明，可环翠与她相处多年，自是了解，微微叹了口气，想她必定未听进她说的话，只将此话揭过不提，俩人各有心事地慢慢向前移步。可刚行了不过十步，假山深处却幽幽传出话来。听声音像是两个年纪尚小的宫人。
“你说玉阑院的这次还留不留得住？”
“你说哪个啊？”
“能有哪个，宫里哪里还有第二个玉阑院。”
听到玉阑院三个字烟鸾和环翠极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烟鸾不着痕迹地用手指比了比，示意环翠不要打草惊蛇。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当然知道四方城内只有那一个玉阑院，可玉阑院如今病着两个人，你又是说的哪个呢？”
“呜呜……”假山背后传来呜咽声，一会儿，另一人说：“要死了，在这里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这是咒谁呢。”
“放开我！”被骂的人怒了，“明明是你先提的，又不是我先说的。”说着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只是说着说着她也怕了，前一两个字还声音响些，后几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得已烟鸾和环翠又被迫走近了些。
“我当然说的是公主了，你想到哪里去了，玉阑院的恩宠正浓，你可不要乱说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张娘子说不得，那公主就说得吗？怎么，就许你说，不许我说呢。”
“你啊，真是爱较劲。你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俞娘子怎么会留你在身边伺候，这般强势早就该给你撵了出去。”
“懒得理你。”说着，一人要走，烟鸾和环翠慌地躲在一旁的假山庇荫处，透过假山的缝隙恍惚间看到了两个身条纤细的身影。
“你回来。”个头略高的拉住要走的小宫娥，透过她的耳旁说了几句。
“真的？”要走的小宫娥不但不走了还发出了惊呼。
个头略高的被她一声喊唬了一跳，前后左右看了看，方才放下心来，又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可得保守秘密啊。”
要走的小宫娥像是听到了惊天大秘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目瞪口呆了许久，还不相信地拉着个头略高的宫娥问：“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个头略高的宫娥微微点头，她舔舔嘴唇，接着问：“你说宝和公主真不行了？”她问的极为小心，可事关宝和，烟鸾还是听到了。
烟鸾捂住心口，她多么希望个头略高的宫娥摇头，多么希望她没有遇到这两人。
“娘子，我们走吧。”环翠低声说，她也听到了，她想搀着烟鸾离开，可怎奈俩人的双腿动也动不了。真相，愈是害怕，愈是会想逼近它。
高个子的宫娥又一次点了点头，那轻微的动作，像把烟鸾的心都绞进去，随着高个子宫娥的头低下，那心里的火苗就再未燃起。
“娘子别慌，她定是浑说的。”环翠劝道。
“姐姐定是骗人，我那次明明听人说宝和公主……”，小宫娥被高个子宫娥一瞪，慌忙改口，“说她见好了。”
高个子宫娥嫌弃地刮了一眼小宫娥，“说你糊涂你偏不信，那不过都是唬人的，好是好了些，不过都是用强药吊着，昨日我同苗娘子去皇后娘娘那里，听尚娘子那边的人说，太医院上下都知晓了，宝和公主是留不住的。”
“真的吗？真的这么惨吗？公主，她明明还那么小，而且之前不也是……”
高个子宫娥唏嘘了几声：“是啊，要说玉阑院的那位也是可怜人，之前刚送走了一女儿，这又要来一次。”说完，像是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幽幽地来了一句，“不过她圣恩正浓，以后的事都说不准。如今不还怀着一个呢。”
“也是，我听我们家娘子说，说咱们官家早就有意将张娘子的位份往上提一提，若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她岂不是要……”
“要死了，我说了你几次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不能说。”小宫娥再次被高个子宫娥给堵住，支吾着，“姐姐快放开我，我又没说什么，现下这内廷里谁人不知官家有心废后，姐姐一直跟着苗娘子，难道竟不晓得。”
“糊涂，晓得也不能说。”
“我这不也没说什么，要不是姐姐捂住我，我憋不过气来，哪里会再说这个。”
“行了，我是斗不过你。快些回吧，一会儿不见人，俞娘子又该到处寻你了。”
三言两语，两个小宫娥便匆匆离去。烟鸾和环翠却恍然如梦一般久久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两个小宫娥离开时飘来的两句话。
“姐姐你说，玉阑院的那位真的可以成皇后吗？可她成了皇后，曹皇后怎么办？”
高个子宫娥想了好久才接道：“这个我可说不准儿，不过宫里的人都说她福薄，虽官家宠着，但到底撑不起这给的高位份。也有不少人说，就是给的恩惠多了，玉阑院的公主才一个个地留也留不住。”
烟鸾和环翠麻木地就这么一步挨着一步地回到了玉阑院。到了殿里，环翠却给烟鸾跪下了，她苦苦哀求烟鸾别把今日听来的话的放在心上，“娘子千万莫信她人狂言，还有官家呢，万事都有他撑着，若宝和公主真的……他又怎么会瞒着娘子呢。”
烟鸾就这么任环翠苦劝着，可却没有半点反应。随着那句宝和留不住了，她早已心如死灰，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官家替她求的缘，这事儿太医院可瞒不住，只得是赵祯下令才行。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可这么做，赵祯也是为了她好。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悠然转醒，听到赵祯的梦语，都是在留她，他与她一样，都是那么怕对方离开。
“我不走，我走了，你可怎么办。”烟鸾心道，可只是苦了她的宝和，“她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也有不少人说，就是给的恩惠多了，玉阑院的公主才一个个地留也留不住。”
这句话散也散不去。
赵祯想要废后，她半点风声都没听到，想也是他可以瞒着。
“我问你，你可知官家要废后？”烟鸾苦涩又无神地问环翠。
环翠突然被问住，憋着泪，猛磕头，却始终不答话，只说：“娘子切勿听信他人诳语啊！”
“你起来吧。”
“娘子？”
“你起来吧，去看看宝和，若她不好了，速来回我，可省得。”烟鸾放缓语气，亲俯身扶环翠。环翠慌一抹脸，见她神情泰然，不敢耽搁转身便去了祥云殿。
路上，环翠把此事带给了匡生，夜里赵祯来，本是担忧不已，可来了殿里，烟鸾却似没事人一般，让赵祯有些摸不到头脑。
又过了一段日子，烟鸾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仿若那次的事儿不过是听来的趣闻，听过便罢了，似乎她真没放在心上。
可宝和却一日日地消颓下去，终究是没留住。宝和走的那日，烟鸾很平静，像是在替宝和迎接一个节日，她和赵祯说，宝和去了天上，还有安寿同她一起玩儿，让他莫要担心。
她越不哭闹，赵祯就越担心，怕她憋出病来。可她是一滴泪也落不下，她只觉得万般皆是命，她的宝和终于不用受苦了。赵祯也不想她受苦，想升一升她的位份，给她个惊喜，可她说什么都不要，只跪下来求他收回成命。
“请官家收回成命，烟鸾受不起这么高的位份，还请官家降烟鸾为美人，烟鸾只求一生一世守在官家身边。”
“烟鸾！”赵祯想扶她起来。
“官家曾答应烟鸾，以后烟鸾求什么都会应。烟鸾如今只求这一件事，还望官家成全。”
“不可……你可知我想立你为……”
“官家的心意烟鸾都知道，可烟鸾只想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还望官家成全。”说完烟鸾向赵祯行了大礼。赵祯心疼地看着她涌出泪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烟鸾，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翌日，赵祯下令降张修媛为美人，史书记下了这笔，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有云庆历三年八月，宝和公主薨，张修媛自请降为美人。此诏令一出，人人都言玉阑院痴傻，有人怜惜有人欢，可寥寥数笔，谁又解那其中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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